论及世界上最刻薄的几张嘴，一定落不下毛姆的。但他在《刀锋》里，却收敛了尖锐（或者说给尖锐穿了层温和的外衣），冷静客观地做起情感导师来。其实我们都知道，《刀锋》讲述的是年轻人寻找精神之路的旅程，这个无需赘述，已经有无数文章在讨论毛姆笔下的这条路及毛姆自己的路。我想从另一个角度来谈论这本书，首先，建议受困于择偶问题的读者都来阅读《刀锋》，因为它清楚地分析了几个极具代表性的人物的爱情故事，即便小说出版于一九四四年，但放在今日的背景之下，仍然非常具有参考价值。
年轻人拉里一战时曾是美国空军飞行员，战后回到芝加哥，与幼时玩伴伊莎贝尔相爱、订婚。在拒绝了一份朋友安排的工作后，他决定独自去法国生活两年。至于他如何安排在法国的生活，他是这样回答伊莎贝尔的：晃膀子。这个解释令众人费解。因为爱，伊莎贝尔答应等拉里回来……这只是故事的前奏，两年后伊莎贝尔来到巴黎，和拉里深入地交谈，继而解除婚约。这段情节的精彩之处是情侣之间的这场对话，寥寥数语揭穿了问题本质。
“可是，拉里，三千块一年是没法子生活的。”
“当然能够。很多人钱比这少的多也能生活。”
“可是，我不愿意靠一年三千块生活。我没有理由要这样。”
“我过去只要一半的钱也就生活下来了。”
“可你，是怎么过的！”
她看一下那间寒碜的小房间厌恶地耸下肩膀。
他们相爱一场，到头来却发现彼此是如此不同，连最起码的生活理念都大相径庭。可他们还是爱着，甚至连几乎沟通不下去的时候，拉里仍旧诚恳地对伊莎贝尔说：“你对我非常重要。我要你嫁给我。”
爱了这么久，原来爱的是陌生人。爱了这么久，是因为一直有意绕开最本质的东西，或许，他俩心里都清楚，一旦触及，就无法再爱了。
后来，伊莎贝尔嫁给了格雷，他经营着家族生意，温柔慷慨，想尽一切办法给妻子带来幸福。伊莎贝尔确实幸福，但几年后，纽约的证券市场崩溃，导致格雷破产，全家陷入窘境，幸亏伊莎贝尔的舅舅出手相救，将一家人接到巴黎来，这时，她是这样描述格雷的：“我跟格雷结婚很幸福。他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丈夫。你知道，一直到大崩溃到来之前，我们都过得开心之至。我们喜欢同一样的人，而且喜欢做同一样的事……”并不是钱让伊莎贝尔获得幸福，而是这种分享“同一样的人，同一样的事”的默契，也就是所谓的价值观相同。当初伊莎贝尔和拉里分手时，心里已经认定他是个疯子，完全搞不懂他的世界，她说：“你假如爱我，就不应当使我这样不快乐。”拉里的回答，像针一下戳破爱的泡沫：“我的确爱你。不幸的是，一个人想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却免不了要使别人不快乐。”
故事进行到这里，可以说格雷对伊莎贝尔的爱更浓烈，而拉里比较寡情，只惦记着自己的精神追求，完全忽视女人对生活的要求。但归根结底，拉里和伊莎贝尔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注定分享不了同样的爱情。糟糕的是，文学作品就是为不按牌理出牌而生，后来拉里又出现在伊莎贝尔在巴黎的生活中，这仿佛在她平静的内心点起了一把烈火，她承认“内心深处渴望的仍是拉里”，而对丈夫格雷，她说：“我想我并不真正爱他，可是，一个人没有爱满可以过得下去。”小说重点分析了伊莎贝尔对拉里的感情，尤其是经过数年的婚姻，她明明知道和拉里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生活下去的，而跟格雷，堪称完满。但是她依然克制不了内心的渴望，这种渴望基于性的本能，或者说对性的占有欲。被疯狂的占有欲裹挟，伊莎贝尔破坏了拉里筹备中的婚姻，最终导致其未婚妻索菲的死亡。
毛姆的好处是，从不在作品中进行道德审判，即便最后无情揭穿了伊莎贝尔的阴谋，也没有给她一个悲惨结局以示惩罚，伊莎贝尔获得舅舅留下的大笔遗产，和格雷回到美国，继续过他们的精英生活。就在出发前，伊莎贝尔得知，拉里已遣散了自己的所有资产，启程前往纽约做个普通的蓝领，卡车司机什么的。她“两行眼泪沿颊上流下来，‘现在我真正失去他了’”。到底伊莎贝尔都不明白，她从未真正拥有过拉里，又谈何失去？对于她的眼泪来说，最终流向的去处很令人费解，毛姆通过小说中的“我”说：“不懂得在她的心灵深处是什么愚蠢而矛盾的希望被我传来的消息最后砸得粉碎……我弄不懂使她痛苦的，使她枉自悔恨的是什么。”
也许只有伊莎贝尔自己懂得，她的痛苦多年前早已开始，当年她和拉里解除婚约，却没有解除内心对拉里的肉体的渴望，而这渴望，从来没有得到过满足。这种痛苦应该算是占有欲强烈的人的专利，伊莎贝尔说：“克服肉体欲望的最好办法往往就是让它得到满足。”对于看起来难以释怀的过往，她心如明镜：“当时如果和他（拉里）结婚，那简直是发疯。不过，当然喽，当时如果我像现在这样懂得，我就会溜走和他住上三个月，然后，把他从我的生活中排除出去，一了百了。”
遗憾的是，“如果”并不存在，伊莎贝尔和你我一样，身为人类，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欲望，而如何面对自己和欲望之间的关系，恐怕才是谈论怎样拥有幸福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