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有故事,有着与共和国一起成长的经历和烙印;他笔下有文章,作品无不跟《县长拾粪》一样鲜活和接地气;他心中有情怀,一个做了足足60年的中国梦,让他在重症监护室深度昏迷时,口中依然念念有词。
皓首白发,初心不移。而今86岁高龄的他,耄耋之年,仍像一团火,吸引人靠近;像一个战士,在行动中用笔和思想战斗着。
他叫王根柱,第五届“长征人物奖”与第六届“长征文艺奖”获得者,上世纪50年代以电影《钢珠飞车》《康庄大道》红遍文坛,今天仍然像一头伏枥的老骥,精神饱满地奋笔疾书着的一位农民作家。
(受访者供图)
泥土地里的“金疙瘩”
2017年10月27日,一篇叫《县长拾粪》的小说,穿越了大半个世纪,发表在《解放军报》长征副刊上。
小说描述了上世纪50年代,一位刚刚上任的马县长,带头下地拾粪,发展生产,获得了百姓的赞许和拥护。写的是共产党人不变的初心,讲的是为人民服务、为百姓谋幸福,与当下提出的“不忘初心 牢记使命”新时代要求一脉相通。
这是一篇写于上个世纪50年代的小说,它何以穿越大半个世纪,在十九大之后再次被发表出来?发现者《解放军报》编辑曹慧民在导读《根脉》一文中说:“再三捧读十九大报告,真理的光芒,照亮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历史飞跃,让古稀老人讲述的这个故事获得了生命。”
十九大报告强调,中国共产党的初心与使命,就是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不忘初心,永葆本色,才能勇于担当,不负使命。深深地扎根于泥土里,扎根于人民中,与人民想在一起、干在一起、走在一起,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初心与本色才不会淡忘,不会丢失。
《县长拾粪》恰恰为我们写活了这样一位“带头”县长——一位扎根泥土、扎根人民的好干部,他身上深蕴着的魅力与光芒,灿然,不朽,弥足珍贵。
这篇小说的作者就是河南虞城县农民老作家王根柱。
“深深扎根于土地,一生农耕又笔耕。虽至耄耋之年,但他依然亲躬稼穑,始终保持农民作家的初心和本色。他怀着对土地的挚爱,用质朴而隽永的文字,播撒金黄的‘麦种’。他是泥土里的‘金疙瘩’,将时代深蕴的魅力与光芒凝聚笔端,化作浸润于原野的芬芳。”
这是第五届“长征人物奖”评委会授予王根柱的颁奖辞。耄耋之年,依然亲躬稼穑,伏枥之身,依然笔耕不息。老人在他70年的文艺长征之路上,双脚沾满泥巴,笔端饱蘸露珠,不断涌出“浸润于原野芬芳”的作品:
1951年17岁时在上海《大公报》发表处女作诗歌《黑三娃》。1955年,由通俗读物出版社出版其与从维熙作品合集《新亲戚》,集子中收录了两篇小说《南瓜王》与《新亲戚》。1956年,再由通俗读物出版社出版短篇小说集《张老泉》,该作品集收录了《小麦孕穗的时候》《张老泉》和《急救》。1958年,由东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短篇小说集《荒沙滩上的花朵》,该作品集收录了《荒沙滩上的花朵》和《雪夜》。1958年再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坠子书《李桂兰打擂》;在《电影文学》创刊号上发表电影文学剧本《钢珠飞车》。1959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短篇小说集《县长拾粪》,该作品集收录了《县长拾粪》《蜜蜂的故事》《二奶奶成了土专家》《拖拉机开来的时候》《“火车头”坐拖车》《比武会上》《技术员李清连》《荒沙滩上的金银庄》《“红领巾第一号”》。1958年和1959年,创作发表电影文学剧本《钢珠飞车》《康庄大道》,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摄制上映。上世纪80-90年代,完成多幕话剧《红缨传》,及80万字的电视剧本《白金年华》。2016年创作发表电影文学剧本《花木兰正传》,另一部反映东方火文明起源的电影剧本《人间火祖》正在创作修改中……
这些作品,始终紧贴时代和生活,用活生生的语言,描摹百姓冷暖,人情世态,讴歌新中国发展历程中诗意向上的力量。
2018年,王根柱老人凭借小说《县长拾粪》荣获解放军最高文艺奖——第五届“长征人物奖”,第六届“长征文艺奖”,成为历届评奖中唯一一位获此殊荣的农民。
半生浮沉 不忘初心
豫东商丘的黄河故道,曾是黄沙漫天、风沙肆虐的沙窝窝。1934年,王根柱出生在处于黄河故道上的虞城县利民镇土园村。在瘠薄的土地上以刨土为食的父母没闲钱供他读书。农忙之余,他就悄悄站在私塾的窗口旁听先生讲课,由于专心,竟能把整本《三字经》背诵下来。家里想让他上学,但又苦于拿不出学费。幸而,有位教书先生与他家沾点亲。趁年节,家人就拜访了这位先生,提出想让孩子先上学缓交学费,先生人情难却,半推半就地应下了。对文化如饥似渴的他,从此踏上了勤奋刻苦的学习之路。因为上晌学习,下晌要割草喂驴,便每日里背书到半夜。在私塾,学生三年时间能把《孟子》背下来就算及格。他春天入学,到冬至时已经能把《孟子》完整背诵了。家里看他像是个读书的种子,就送他去了城里的学堂。
但学堂时光不长。17岁那年,正是抗美援朝时期,举国上下保家卫国的热潮让人热血沸腾。时值少年的他激情澎湃,写下了诗歌《黑三娃》,于1951年发表在上海《大公报》上。自此,文艺创作的火种开始在他胸中点燃。
随后,他上过师范,当过小学教师,开过荒,治过沙。在这一时期内,他创作了小说《荒沙滩上的花朵》《技术员李清连》《二奶奶成了土专家》《南瓜王》,诗歌《第一只苹果》等。
1957年,成名短篇小说《县长拾粪》写成。据老人讲,马县长的原型是一位老八路,曾在豫皖交界处打游击,解放后当了区长。他写小说时把区长改成了县长,把题目定为《从城里来的人》,在《河南文艺》上发表,后来作家出版社结集出版时,被编辑改为《县长拾粪》。当时,在封沙造林工地有一些剔除的柳条、荆条,是编篓子的好材料,他就捡些适用的编了一个粪筐,他自己下村工作时,挎上拾粪。后来县里开会,他竟挎到了县里。当时人们见了没有不笑的,但县长点名表扬了他。由此,许多下乡的干部也挎起了粪筐,在群众中产生了极好的影响。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国教育文化还较落后,那时识字的人并不太多,更不要说发表作品拍电影了。而他创作的两部电影剧本《钢珠飞车》和《康庄大道》,先后被长春电影制片厂搬上银幕,达到国内一流作家的水平,如果愿意稍稍变通,他是有机会进城当干部改变命运的。可生性淡泊的他,像是庄稼,在田野里自在拔节、生长;像是飞鸟,喜欢在山间自在歌唱、飞翔。
提起这段经历,老人一句话常挂在嘴上:“一个作家要一沉到底,才能给读者奉献出接地气的好作品。”老人行信言果,深扎基层,扎根生活,他的每一部作品无不披显出这样的生命体悟和人生经验。
1963年,王根柱根据生活的发现,创作了多幕话剧《红樱桃》。当时北京有两家话剧院,一是北京人民剧院,一是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他把剧本寄到了“青艺”,不到一星期,院长吴雪连回了3封信,夸剧本好,要马上排演,并邀他到北京做具体商讨。后来,《红樱桃》因文化大革命高潮到了,只好半途而废。
1968年,公社建立了养蜂厂,调王根柱去养蜂。养蜂要追花夺蜜,在全国天南地北奔波。但以此生活经历,王根柱完成了小说《养蜂老人》。
1968年至1976年,王根柱的生活可谓辗转不定,到处奔波。广东中山,辽宁阜新市务欢池乡,广西玉林,四川眉山县,内蒙库伦县,湖南零陵县冷水滩,广东茂名县蓝山乡,赤峰市克什克腾旗土城子乡,广西博白县三滩乡……几年间,王根柱像一只随季节迁徙的候鸟,紧随花期,一会儿岭南,一会儿漠北。直到1976年10月,乡村土地承包到户,他开始在家务农,仅在家乡周边县市,边务农边放蜂。但创作一直不曾间断。
2016年,王根柱老人完成并发表了电影文学剧本《花木兰正传》,这个前后创作近30年的剧本,同样是源于他年轻时候深扎黄河故道固林封沙的生活经历。
扎根沃土 笔耕不辍
新的一天,黎明到来了,静谧的村庄在高亢的鸡鸣声中苏醒了,王根柱身体里的生物钟也在凌晨5点钟准确报时。
醒来后,老人却不急于起床,而是闭目构思新作品,这是他每天最兴奋也是最享受的时刻。7点至8点,起床后的王根柱将构思的某个作品或情节记录下来,以备某个时刻谋篇布局,形成文字。
洗漱后,离农家吃早饭还有一段时间,王根柱就会背起粪筐到他的“创作基地”——《县长拾粪》的诞生地——离家不远的一处菜园子里看看。有时就到田间地头散步去,迎着朝气蓬勃的太阳,呼吸着乡村新鲜的散发着泥土味道的空气,做些伸胳膊踢腿的小运动以舒展身体和创作思路。
9点钟回家吃早饭。9点半以后开始创作。午饭后休息,这一点雷打不动,这让他的每一个下午,干农活,或看书,都能葆有旺盛的精力。他是不熬夜的,每天下午6点吃晚饭,晚饭后泡泡脚,做些保健活动,晚8点准时入睡。
这貌似复制的枯燥生活,老人却甘之如饴,因为新的创作,他还能像年轻人一样对每一天充满期待。
夏天为防酷暑,老人在凌晨起床,趁着那一点凉爽写作。冬天防严寒,他就躲进创作基地里那间“小温室”里写作。两只手冻烂了,就在桌边随时放着两盒冻疮膏。似乎所有的困苦艰难都拿他没办法。为了一篇文章,去县城、市里采风或求证,百十华里,古稀之年的他,骑着自行车说走就走。几十年里,这样风里雨里骑坏了3辆自行车。
据王根柱家人说,老人的创作,大都是这样完成的。老人至今也没有一间像样的书房,但他的创作仍一如旧贯,在田间,在地头,在路边,灵感来了,哪儿都能奋笔疾书。时至今日,每当写作上有啃不下来的“硬骨头”,老人就会背起粪筐去地里,或漫无目的地转悠,或投身到某一样农活里,让思路慢慢清晰起来。每当村民们看到老人在田间地头转悠,就会说“背粪筐的老作家又要琢磨大事了”。
虽是农民作家,王根柱的思想一点都不老化,了解国内外文坛的新动向,接受新知识新创作理念一点都不含糊。79岁那年,为更好地跟外界接触,王根柱老人省吃俭用,给自己买了台电脑。电脑买回后,老人开始刻苦练习使用,为了打字不总是麻烦家人,电脑旁边永远放着一本新华字典。现在,86岁高龄的他,不仅成了一个“电脑通”,熟练地上网,查阅资料,看电视、阅读,电脑输入代替了手写。
开荒南野,守拙园田,一手犁耧锄耙,一手纸笔,一边辛勤劳作,一边勤于创作,王根柱老人喜欢这样的乡间生活,他的艺术人生始终与乡村和土地紧紧地扭结在一起。老人说,文艺的源泉是脚下流金的土地,创作的思路来自于肌肤相亲的故园。
文化使命 心系“火祖”
老人的大半生,用锄头耕耘大地,用笔头抒写天籁之音。对于过往,他很少再提。耄耋之年,老人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心中却一直深藏着一个梦想。他说,“人生的价值就在于奉献,我愿燃尽余生,把‘火祖文化’点亮,烧旺。”
2019年1月,年迈的老人突发疾病,高烧不退,住进了医院。病床上,昏迷中的老人依然念叨不止。模糊中他让孙子王站拿纸笔给他,说要写东西。王站让他口述,帮他记录了一首诗。诗中说:“燧炎黄子孙,我的亲兄弟姐妹。多少年来我一直发狂,我想写一部纯金的书,这书的名字就叫火祖燧人氏……”
老人昏迷中念叨的,是他的中国梦,一个做了足足60年的文化梦。几十年来,他向每一个走近他的人说,就是想让更多人了解位于“三皇”之首的燧人氏钻木取火的历史。
“人工取火最终把人类和动物界分开,可以把这一发现看做是人类历史的开端。燧人为燧皇、伏羲为羲皇、神农为农皇也。燧人以火纪,火,太阳也。阳尊,故托燧皇于天。燧人氏是中华民族可以考证的第一位祖先,钻木取火是人类古今最伟大、对人类发展最关键的发明创造,是中华民族文明的根和魂 。火祖发明钻木取火,开创了火的文明史纪元,不止是奉献于中国,而是人类。世界上国家的形成,大多是靠武力,弥漫着腥风血雨的气息,唯独我们中国的历史,是靠道德感召前行的,我们的国家是靠道德感召推动发展的。当洪水泛滥,普罗米修斯也找不着太阳神的火车了,燧人氏却以钻木取火将各部落紧紧凝聚在一起,这在世界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奇迹。总之,人类社会的每一步都是踏着火前进的,都闪烁着火祖向人类贡献火的光辉,多伟大的发明啊!我们不能再失落了。十九大是一场透地雨,我们要趁这场透地雨,将火祖的事情落在实处,为实实在在的文化强国尽每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与薄力。”大病初愈不久,老人拉着前去探望他的商丘市委宣传部长王全周的手,激动得声音颤抖,两眼含泪,“我们要把火祖与火文化找回来,找回我们失落的文明。”相比西方的普罗米修斯,与火祖相关的作品和研究阙如,令老人非常痛心。
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思路清晰,站位高远。一位耄耋老人,只是一介农民,若没有对历史的尊重,对文化的高度自信,哪会有这般弥足珍贵的家国情怀?
“为什么我的眼睛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也许,这就是对王根柱老人一生为梦奔走充满激情的最好解释。
八月末,豫东的田野,在一场场透地雨的润泽下,天高而澄静,地阔而丰腴,当年“刨土为食”的黄河故道早已变成了金土地。在希望的田野上,曾歌唱过很多个秋天的王根柱老人仍在动情地歌唱,已入暮年的他,又将迎来一个硕果累累的秋天。(卢红岩 班琳丽 朱宝君)